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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折骨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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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折骨枝(九)

乾德帝終於露面,身上的衣服吸飽了雨水,冷意順著骨頭縫滲下去,連行禮的姿勢都變得艱難。

“陛下!邊關糧草告急,請陛下開糧倉,助我軍擊退北狄!”

魏遠卿重重叩首,文官們齊聲高呼:“請陛下早做定奪!擊退北狄!”

雨太大了,砸在身上仿佛泛起痛意,他們看不清君王的臉,只聽見儀仗最前面傳來熟悉的嗓音,威嚴,隱含不滿。

“北狄已向我朝俯首稱臣,怎會突襲西北大營?第二封加急訊報尚未收到,爾等怎知不是假傳消息?”

沈尚書竭力高呼:“陛下!事關家國存亡,蕭家上下三代為將,從來都是忠君愛國,怎會假傳消息?真等第二封訊報傳回盛京,恐怕早就損失慘重!”

乾德帝最忌諱蕭家,那是掌握另一半虎符的將軍世家,用兵如神,功高蓋主,所以被安排去了缺水少糧的西北邊境,將士們的吃穿很大程度都要依靠朝廷撥過去。

乾德帝向來是給的剛剛好,一分也不會多,就算蕭家要反,沒有多餘的糧食,這仗也打不起來。

唇邊笑紋掩去,沈尚書不知自己對蕭家的信任正戳帝王痛處,更有不善察言觀色者火上澆油。

“陛下不該因為北狄人獻上‘雪神女’而失了警惕!自‘雪神女’來晟,苦了多少黎民百姓,若真是神女,就該庇佑我朝國泰民安風調雨順,而不是如今這般苦相!”

魏遠卿心頭一沈,果然聽乾德帝冷笑一聲。

“眾卿以為,如今的局面,是神女之錯,亦是朕的錯?”

“臣等不敢!”

一時寂靜,只有雨聲落在傘面,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如鼓點,越發急促。

魏遠卿試圖打破僵局:“臣以為,還是先處理糧草一事……”

“陛下莫不是嫌忠言逆耳!”一名武將聲如洪鐘,壓過了魏遠卿,他還是個很年輕的武將,與每句話都要在腹中滾上三圈再吐出來的文官們一起在大雨中跪了許久,為的不過是邊關將士能吃上飯。

開倉放糧,這麽簡單的事,這麽緊急的事,乾德帝卻避重就輕,偏袒起那勞什子雪神女。

一股氣堵在胸中,不吐不快。

武將的雙目直直穿過雨幕,與乾德帝渾濁卻精明的雙目對視,他堅定地,一字一句道:“臣以為,‘雪神女’不過是北狄人的一個陰謀,她是妖孽,蒙蔽了陛下的雙眼,陛下已經為她做了那麽多錯事,難道如今還要自欺欺人,容忍賊人占我朝疆土嗎?”

說完了,他視死如歸地叩首:“臣以命諫言,請陛下處死雪神女!”

“轟隆——”寂靜許久的雷聲突然炸響,徐如兩股戰戰,為乾德帝撐著的傘稍稍傾斜了一點,一串雨水連成線滴落,在地上濺起水花。

乾德帝突然笑了,緩緩點了點頭:“好得很。”

魏遠卿閉上雙眼,不抱什麽希望地求情:“陛下,孫校尉年輕氣盛,不知分寸……”

“魏卿不必多說,”乾德帝打斷他,居高臨下道,“年輕人總是沖動,就該為自己的沖動付出代價。”

……

神女宮,巫箬葉打量著雪神女的身體,她真如自己說的那樣,變成了一個雪人。

為什麽會這樣,又為什麽會讓南枝發起高燒?

“你對我的女兒做了什麽?”

雪神女一步一步走近,每走一步都會帶來寒霜冰雪,她的皮膚透明直到消失,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雪人,面目都模糊不見。

家仆忍不住上前一步,防備地盯著雪神女,巫箬葉擡手制止,任由雪神女走近,雙臂展開,摟住自己的腰。

她好冷,抱在懷裏好像抱住了寒冬,雪神女卻覺得溫暖。

“是天要殺我,”耳邊傳來冰冷的吐息,巫箬葉的腰部開始結冰,她的腳下堆滿了從雪神女身上剝落下來的雪花,“雪妖輕易不會賜福人類的,我本來快要消散啦,在我死後,給幼崽的賜福會一直庇佑她,給她凡人難以企及的美貌。”

“主子……”家仆擔憂出聲,因為寒冰已經凝結到了巫箬葉的胸前。

巫箬葉的心臟感受到一點刺痛,可能是雪妖的冰鉆了進去,她的唇色開始發紫:“若你不是自行消散的呢?”

雪妖說:“那幼崽可能會與我一起死。”

“我只是一只妖,卻吃了本該屬於神明的供奉……”雪妖的聲音不再從耳畔傳來,直接出現在巫箬葉的腦海中,說著家仆不能聽見的內容,“上天要我,不得好死。”

巫箬葉的唇張開,吐出微弱的氣息:“為什麽是我女兒?能不能求你,將賜福消除?她不能這麽就跟著你一起死了。”

“她誇我好看,我沒什麽能給她,除了她喜歡的美貌,”雪妖回答著,她還說賜福是不能收回的,“也不是全無辦法,若有信徒心甘情願分走我的死劫,讓我拖到自行消散的那一天,幼崽就沒事了。”

可是一只雪妖哪裏來的信徒呢?乾德帝為她造了那麽多的廟宇,人們進去燒香,磕頭,祈願。香火、供奉都給她,唯獨沒有給她信仰。

雪妖終於在快將巫箬葉變成一個冰雕之前松了手,外面電閃雷鳴,她打開了寢宮的門,狂風挾著雨滴飄進來,她在黑暗中又恢覆了那曼妙的人形模樣,渾身赤裸,未見一絲一毫的羞恥。

很快有守夜宮女被驚動,見此情景,只覺得莫名敬畏,不敢靠近,著人去稟報乾德帝了。

雪妖等待著,感受著風雨沖刷身軀帶來的酣暢淋漓,有小宮女抱著毯子怯生生靠近,勸她蔽體,很快就要跪著挪到身前了。

小宮女若是靠近,她就會看到藏在黑暗中的巫箬葉和巫氏家仆,到時候千言萬語都說不清。

終於,雪妖察覺到懸在頭頂的沈重死意淡去,她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卻知道,自己的死劫已經有人替她應承。

夜盡天明,南枝從床上爬起來,精神好極了,一點也看不出前夜病得快死的樣子。

她湊近趴在自己小床邊睡著的哥哥,用手去摸魏熙的耳朵。

魏熙醒了,嬤嬤丫鬟們聽到聲音,一個個都興高采烈。

“小姐沒事了!小姐醒過來了!”

等到天色大亮,集市中心,一具無頭屍身被綁在行刑臺上,看守的人說此人乃是朝中官員,因詆毀神女,藐視帝王而判死刑。

一顆人頭被他們丟出來,怒目圓睜,死相駭人,有人認出這是去年才封了的仁勇校尉孫義,正要去撿,一只眼睛都餓綠了的野狗竄出來,將人頭叼走了。

乾德帝不肯松口,一定要等第二封訊報到來才肯放糧,疑心成了他心頭盤旋的倀鬼,嘻嘻怪笑著將他與自己的萬千子民拉扯得漸行漸遠。

“孫校尉莽撞,”從皇宮離開,沈尚書與魏遠卿站在一起,兩人擰著袖袍中的水,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眼下要緊的是邊關戰事,與宮裏那位何幹?觸怒陛下,平白丟了性命。”

“就算莽撞,陛下也不該……”魏遠卿收住話頭,長嘆一聲,眉頭鎖死了,“自北狄人獻上雪神女,陛下便一意孤行,行事難以捉摸,只怕往後一發不可收拾,這份榮寵要逼死她。”

若乾德帝仍是以前那樣勤政愛民,誰又想為難一個進了宮的女子?此番分明是乾德帝自己將話題重點偏向了雪神女,孫義年輕沖動,沒有耐心思前想後,就如那迫不及待咬了鉤的魚兒,他不死誰死?

說對t雪神女深情專寵,卻還是拿出來做擋箭牌,遮掩自己忌憚臣子的事實。帝王之心,時刻都充滿算計,令人膽寒。

分離之前,沈尚書叫住魏遠卿,斟酌道:“不若叫太子殿下規勸?蕭家嫁女於皇室,良娣又生一女,是陛下的親孫女,或能消減陛下對蕭家的隔閡。”

魏遠卿搖頭:“昨夜太子不在,你就該知道他的態度。”

作為乾德帝唯一長大成人的兒子,他的儲君之位堅不可摧,只等乾德帝壽終正寢就是,何必自討苦吃,做些叫乾德帝下不來臺的事。

何況魏太傅是太子楊集的老師,自然知道他的秉性,才能平平,性格中庸,骨子裏還帶著點皇室血脈特有的高高在上與理所當然。

沈尚書滿腹憂愁地回了自己的馬車。

回到府中,魏熙在教南枝認字,不見巫箬葉的身影,問起來丫鬟才稟報:“夫人身子不適,在房中休息。”

只來得及換上一身幹衣服,熬了一宿的魏遠卿感到幾分眩暈,阿蒼端來姜湯和清粥,吃不出什麽味道,只覺得辛辣。

聽完了府中昨夜發生的事,巫長淮也登門了。

南枝牽著魏遠卿的袍角,乖乖地喊巫伯伯,巫長淮摸了一下她的頭。

“是我能力不足,看不出南枝身上有什麽異常,更幫不上什麽忙。”

“巫兄不必自責,世上妖有千萬種,饒是你從小與它們打交道,也不可能洞悉每一種妖法。”

南枝不知道兩個大人都在擔憂什麽,她抱住了父親的腿,給疲憊的魏遠卿一點力量。

“昨天夜裏,箬葉進宮去找了那妖物,聽下人稟報,她進宮不久,阿枝便退了燒,這病來得離奇,去得也離奇,我擔心是箬葉與那妖物做了什麽交易。”

巫長淮對巫箬葉了解不多,只記得是個面容姣好的旁支子弟,因為私生女的身份不得修習本家捉妖術。

要不是魏遠卿當時與他說起自己心上人也是巫家的,他可能根本不會註意到有這麽個人。

“我明白了,帶我去看看她吧。”

嬤嬤守在門口,面露難色,支支吾吾不肯叫魏遠卿進去。

“夫人已經睡下,老爺還是別……”

“我知她身子不舒服,特請了醫士來看。”魏遠卿好聲好氣的,嬤嬤見此,更加難受了,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放他進屋。

巫長淮立在院子裏,負手瞧著花圃,外面有個崽子探頭探腦,穿著他巫氏家仆的衣服,卻臟兮兮得像個乞兒,和嚴肅的巫長淮對上視線,嚇得縮回去了。

魏遠卿還在和嬤嬤僵持,南枝就跑上前拍拍門,小聲喊:“姨母,您醒了嗎?阿枝來給您請安啦。”

嬤嬤拉開她的小手:“小姐別……”

屋子裏傳出來兩聲咳嗽,然後是巫箬葉走動的聲音:“嬤嬤,將南枝抱到熙兒那裏去吧。”

嬤嬤回頭看了一眼魏遠卿,後者默許,她便托抱起南枝,與巫長淮行禮後離開了。

“吱呀——”

雨後天晴,一切都那麽清晰,看得出巫箬葉回來後在梳妝臺前琢磨了很久,梳了一個相當繁覆的發髻,試圖遮住自己雪白的一縷發。

但這縷白很快化開,挽發的速度比不上染白的速度,巫箬葉便放棄了。

她梳了一半就放棄的頭發全部變白,皮相卻依然年輕,衣領裏延伸出霜花的印記,一直爬滿左邊的臉頰,停在眼下。

“夫君。”她用這一副妖異之相,平靜地與魏遠卿對視,而後看到巫長淮。

“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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